从学校正门出去不远的胡同,是我们经常关顾的地方,那边的路口有一家小馒头店,每次走过这间店面,我总会多瞄一眼,只为了店门口台子上摆着的馒头——那种纯粹只用面粉、没有馅儿的中国馒头——总会让我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。
回想十几年前我刚开始学韩语时,有韩国留学生问我:“中国人为什么吃馒头?它没有馅儿,没包子的咸香;又没放糖和奶,所以也没有面包的香甜——这什么味道都没有的东西要怎么吃?”当时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,我被问得愣住了——因为馒头对中国人而言,是一种自然到无需思考其理由的食物。
馒头看似毫无味道,其实并非如外表般单调乏味,而是能变换多种吃法的食材。馒头放干了,可以切块,和肉、蔬菜、葱花一起炒,就是融合了主食与菜肴的“炒馒头”;想吃得软烂些,把馒头切小片放入蔬菜和肉汤里,稍炖一会儿,吸饱了肉汁菜汤的馒头就变身为软嫩而入口即化的美味;小麦面合着粗粮面,蒸成蛋壳样的空心馒头——“窝窝头”,里面加入蔬菜丁、肉类和鸡蛋炒成的馅料,味道绝对胜过西洋的汉堡包。暑假时,韩国同学来我中国的家里玩,一起在火锅店里聚会,一盘切片后炸至金黄、蘸着炼乳吃的馒头片,几下子就被这群外来的食客一扫而光,于是我只好笑着对服务员说:“再来一份!”
然而关于馒头的记忆,却并非一开始就如此华丽甜美。现在是一家企业负责人的爸爸,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去太行山的采石场敲石头。那时他还不到十四岁,为了不迟到,天不亮就走路进山,而支撑和陪伴这个瘦弱少年度过艰难的每一天的,就是身边挎包里两个黑乎乎的粗粮馒头和一块咸菜。妈妈也说起十几岁时在车间里劳动,冬天偌大的车间里没暖气,就用煤炉取暖,为了午饭时吃上热馒头,每人带来的馒头都摆在炉火边,而烤到微酥金黄的馒头皮是整个馒头味道的精华所在。一位同事贪吃,提前跑到炉边偷吃了别人的馒头皮,中午大家来炉边吃午饭时才发现每个馒头都被啃过了,从此偷啃馒头皮的那位就成了同事中的“全民公敌”。
这炉边烤馒头的记忆,也延续到了我的童年。1980年代,已经能每天吃到白面馒头,而在小学冬天的教室里,唯一的取暖工具却依然是煤炉。于是冬天时书包里的一个馒头,就是我课间的主要食物,上课时放在炉边烤着,下课时热乎乎地啃上一口,让年幼的我有种平实的满足。当时肉蛋菜不多,馒头占据着餐桌的很大比重。每逢过年,女人们要抽两天时间蒸馒头,以备春节期间食用。我左手那道疤,就是大人们忙着蒸馒头、无暇顾及我时,被蒸锅下烧得通红的拨火棍烫伤的,也成了追随我终生的关于馒头的烙印。
如今,我的儿子已不会再有冬天在教室的炉子上烤馒头充饥的记忆——馒头切片,蘸了调过味的蛋液,在锅里慢慢煎至金黄,外皮咸酥,内里香软,配一碗米粥,才是他最爱的早餐。
今天,各式美味食材,不断花样翻新地出现在中国人餐桌上,只有馒头依旧在餐桌的角落里默默守着时代的变迁,和我们人生里酸甜苦辣的记忆。